43第43章_涉于春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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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第43章

  邓云的事情闹得大,宋檀有耳闻,他与绿衣之间的争夺愈演愈烈,宋檀不能再当做看不见了。天气微暖和一些,宋檀就着人请绿衣,单独见面。

  他们在一座水榭见面,春水消融,湖面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浮冰,偶尔传来一两声开裂的声音,提醒着冰面的危险。

  轻纱帷幔后站着宋檀,他袖着手遥望湖面,那样的姿容仪态险些让绿衣以为眼前的人是皇帝。

  绿衣停住脚看了一会儿,这才走上前。

  “来了。”宋檀回头请她入座,亲自烧水烹茶。“你近来在外头,很风光啊。”绿衣听见他这句话,就知道宋檀是来兴师问罪的。

  “各凭本事罢了,”绿衣的态度不知不觉尖锐起来,“再者说,邓云被罚,又不是我从中作梗。”

  “你还真想斗倒邓云不成。”

  “我只是想让你看看,我有这个能力!”

  “挟势弄权,搅弄风云?”宋檀把茶杯重重放在绿衣面前,道:“我已经看见了。”

  绿衣不说话,一张脸紧绷着。

  宋檀心下叹息,道:“你瞧着邓云这次吃了大亏,他难道不会想办法找回场子?”

  宋檀告诉绿衣,“我昨天听闻邓云宴请了贺兰信,如果锦衣卫也帮着东厂,就凭你那些在朝堂上根基都没有站稳的官员,能成什么事。”绿衣微微有些惊讶,她以为宋檀从不管外朝事的。

  “贺兰信会帮邓云?”

  “人家共事多年,总比跟你有交情。”宋檀道:“短短几月,魏乔异军突起,贺兰信看在眼里,不会不对你们心生忌惮。”贺兰信与邓云还不一样,他偏向于朝臣的立场,希望朝堂安稳不动荡。绿衣和魏乔在他眼里,显然是不安定分子。

  “贺兰信。”绿衣琢磨这个人,思索起来。

  宋檀敲了敲桌子,眉头紧皱,“你在想什么?”绿衣端起茶杯,“我就不信贺兰信是没有弱点的人。”宋檀深深叹了口气,“你还是不肯停下是吗?”

  绿衣抬头看宋檀,眼中尽是倔强,“我想获得权力,我有这个能力,我不想再过从前任人拿捏的日子了!”

  宋檀的神色变得难以捉摸,“你想获得权利,你想要自保的能力,你想陛下不能不假思索的除掉你,你想要像贺兰信,像沈籍那样拥有立身的本领和依仗。”

  “我告诉你什么是依仗!”宋檀倏地抬高声音,“若为小吏,则一街一坊安宁,若为知县,则一县之地安宁,若入朝为官,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为天下百姓谋安宁!”

  “你做到了吗!”宋檀质问绿衣,“只是摆弄权术谁不会,朝堂之上人人都会摆弄权术,陛下想换掉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!”

  绿衣嘴唇颤动着,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。

  良久,绿衣颓丧地低下了头,她最终顺从了宋檀的意思,不再跟邓云对着干。一来她相信宋檀给出的警告,二来,宋檀的话让她有些无地自容。

  两人对坐了半晌,宋檀见绿衣这般丧气的模样,又细细嘱咐了许多。他既怕绿衣不听他的话,又怕绿衣真决定要退时,身边的人有二心。

  绿衣只沉默的听,她发觉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,从宋檀身上,邓云身上,甚至是皇帝身上。

  临走之时,她还是忍不住,开口问道:“你对朝堂之事看得通透,为什么就不想着参与进去呢?藏于深宫之中,做个终日见不得光的影子,这有什么好?”

  “这有什么不好?”宋檀觉得有必要同她说清楚,“我喜欢陛下,朝堂多风波,我能安安稳稳地与陛下待在一起,就很好了。”

  绿衣没喜欢过谁,不知道喜欢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,她只是觉得不公平,“你为你的喜欢付出了太多代价,如果你的爱人不是陛下,至少你不会忧思到难以入眠。”

  宋檀皱起眉头,道:“这样的话,以后不要再说。”

  见过绿衣之后,宋檀去司礼监找邓云。司礼监里安静地出奇,只有一声声闷响。宋檀走进去,见院子里有个人,他趴在条凳上,背上和臀上的肉被板子打的稀烂,噗噗嗒嗒往下滴血。

  屋檐下摆放着一把太师椅,邓云坐在上面,神情格外冷漠。

  被罚的这人叫柴大应,是邓云之下的秉笔太监,玉福就是他做主送到皇帝面前的。他想往上爬,见最近宋檀深居简出,觉得是个机会,便找了个与宋檀相识的人献给陛下。他的想法,几乎完全仿照当初的邓云。

  宋檀站在门边看了两眼,假如自己不得陛下欢喜,大约他与邓云就是今日的玉福和柴大应。想到这里,宋檀紧了紧身上的衣服。

  看见宋檀来,邓云将他请到了屋里,窗外行刑的声音还听得到,宋檀格外的不自在。

  “我听说,你近来遇到些事情,有关绿衣。”宋檀道:“她年少轻狂,我已经教训过了。”

  邓云自顾自烧水倒茶,道:“绿衣姑娘厉害着,她如果是个男人,在朝堂上,说不定真要摁死了我。”

  这话说出来夹枪带棒,宋檀沉吟片刻,“真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?”

  “这你不能问我,得去问陛下。”邓云递上茶,态度十分冷淡。他对宋檀有怨气,多半是因为迁怒。

  同时邓云心里也有一份忌惮,如果不是当年的变故,以陛下对宋檀的爱重,宋檀早晚有一天替了他这个东厂厂公。绿衣横冲直撞的,打破了一直以来没有捅开的窗

  户纸。

  这样看来,宋檀还是老老实实藏在宫里好,邓云心想。

  二月皇太后圣诞,宫中开宴会,太后皇帝妃嫔皇子公主齐聚一堂。殿外下着淅沥小雨,殿内灯火璀璨,气氛正热烈。太后年纪大了,就喜欢这种儿孙满堂的时候,

  歌舞和戏曲都捡热闹的来,妃嫔和宗室也捡吉祥话来说,逗得太后眉开眼笑的。

  这种场合,宋檀并不在。

  永嘉穿着大红宫装站在太后身边,陪她说话给她布菜。皇帝的御座就在旁边,永嘉抬眼就能看到宣睢眼中的兴致缺缺。

  淑妃叫二皇子出来送寿礼,他预备的是自己写的百寿图。太后夸奖说写的很好,又拿到皇帝跟前看。

  宣睢起了兴致,叫二皇子三皇子都来,当庭考较他们功课。这样大庭广众之下,皇帝还算给他们面子,问的都是极浅显的功课,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很流畅地答出来

  了。

  皇帝龙颜大悦,当即给二皇子和三皇子封王,二皇子封秦王,三皇子封晋王,四公主赐封号宜凌,另有各种赏赐。

  几位皇子公主年岁都不大,虽然没得到出宫建府的准许,不过这已经是后宫难得的大喜事了。淑妃和赵妃并一干妃嫔都跪下谢恩,席中洋溢着欢喜的氛围。

  皇子比公主金贵的多,永嘉注视着她的两个弟弟,尽管他们还都不大,但是宫里的风,就要吹向他们了。

  永嘉拿着酒杯,视线在两位皇子身上划过,不经意碰到皇帝的目光。

  宣睢在看着永嘉,以一种高高在上的,审视的姿态。

  永嘉出了一身的冷汗,她甚至没有在她父皇的目光中挺过多久,很快就狼狈地低下头去。

  今夜永嘉是被掩盖光芒的那个,两位年轻的封了王爵的继承人盖过了他们姐姐的风采。

  不过永嘉却觉得庆幸,皇帝的目光让她久违的感到恐惧,在没有人提起她的时候,她反倒觉得安全。

  太后年纪大了坐不住,很早便离席了。她走之后,宣睢没多停留。

  春夜里还留着寒意,小雨淅淅沥沥的,台阶和路面都湿漉漉的。殿后摆放着许多花木,细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密寒窣窣。

  殿里灯火暗淡,走近了却听到有乐声。后殿的门窗都敞开着,夜风穿堂过,秋光坐在一架编钟旁,正演奏者乐曲。见宣睢来,秋光微微顿了顿,宣睢摆摆手,示意他继续演奏。

  秋光接上了方才不太顺畅的一个曲调,目光重新回到眼前的编钟上,他的神情十分专注,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没有惶恐不安的情绪。

  宣睢定定看了他两眼,才走向屏风后。内殿没有点灯,今夜也没有月光,昏暗的室内,宋檀阖着眼躺在窗下的一把摇椅里,身上搭着的毯子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。

  宣睢走上前,摸了摸宋檀的手,他的手指白皙,微微发凉。

  这样一点触碰已经唤醒了宋檀,他从躺椅上坐起来,道:“陛下回来了?”

  “怎么在这里睡?还开着窗子,”宣睢道:“手都是凉的。”

  宋檀道:“屋子里有味道,开窗散一散味道。”

  他叫来小年,让秋光停下奏乐,先回去。

  雨天路滑,宋檀本想多嘱咐一句,不过到底没有开口。随着屏风外的人离开,屏风也被撤了下去。

  他的欲言又止很清晰地落到了宣睢眼中,宣睢叫宋檀依旧躺下,他坐在宋檀身旁的椅子里,自己将桌上的一盏灯点了。

  宋檀要去接他手中的蜡烛,他却不许,灯光挪近了,他看着宋檀的眼睛,“你喜欢秋光吗?”

  宋檀微愣,随即眉头皱起,“陛下这是什么话!”

  “我觉得,你会喜欢秋光这样的人。”宣睢平静地注视着宋檀,两个人之间只有一盏灯,两个人之外是潇潇雨声。

  “如果你的爱人不是我,至少你不会忧思到难以入眠。”宣睢重复绿衣说过的话,宋檀在一瞬间感到有些窒息。

  他急促地呼吸了两口,道:“我并没有这样想。”宣睢仍温和的望着他,“可我常常这样想。”

  宋檀看着宣睢,不知道为什么,说话的时候牙齿在打颤,“那你要我怎么办呢。”

  宣睢说不上来,他想了一会儿,道:“如果我要杀了秋光,你会阻止吗?”

  宋檀要阻止吗,他是个那样心善的人,素昧平生的人也愿意出手相救,每一个他救下的弱势的人都是曾经的他自己,现在他要变成杀掉他自己的人吗

  “杀了秋光,你就高兴了吗?”宋檀问他,“杀了绿衣和沈籍,你会高兴吗?”

  宋檀觉得无法忍受了,他站起来走向床榻,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。今天的雨不对,人也不对,宋檀自己也不对。睡一觉吧,睡一觉明天起来也许就好了。

  “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睡不着吗?”宣睢合衣在他身边躺下,“就是因为你总这样想,睡一觉吧,明天起来也许就好了。可是明天不会好,所以你害怕的都不敢睡了。”

  宣睢抚摸着宋檀,“今夜你能睡着吗?”

  宋檀睁着眼到天亮,在床上躺了一晚,起来时浑身酸疼。清晨他坐在椅子上,小年给他捏肩膀。宣睢在窗下的一把椅子里喝茶,神色平静地好像昨晚的事没发生

  过。

  宣睢难得有那样失态的时候,可宋檀因为恐惧错失了交谈的机会,以至于到现在谁也没法再开口。

  六安进来说了什么,宣睢便起身离开。他走之后,宋檀一个人坐了一会儿。小年劝他要不要躺下休息,因为他今天的面色看上去不大好。

  一夜没睡其实不是什么大事,宋檀想,我以前也有通宵守夜的时候呢。

  “要不奴婢叫秋光来?”

  宋檀摇头,道:“你给永嘉公主带个信,请她帮忙把秋光带走吧。”

  小年去了半晌,回来后告诉宋檀,永嘉公主应下了,说安郡王妃下个月过生辰,可以把秋光送去安郡王府。宋檀有些奇怪,“公主自己就喜欢听戏,怎么不留下秋光?”

  小年顿了顿,才道:“陛下为公主赐婚了,是周太傅家的二公子,成婚后公主要随周二公子归乡三年。”

  宋檀愣了愣,“公主要离开京城?太后也同意吗?”

  小年不吭声,宋檀反应过来,陛下决定的事情,旁人是无法更改的。

  秋光的事,最后是贺兰信进来料理的。他在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就觉得不好,私下里把他又查了一遍,可惜秋光真的清清白白,一个才华横溢的乐师,到皇宫里,因

  为宋檀和沈籍,不得不蒙上一层又一层的揣测。

  临走前,秋光向宋檀辞行。贺兰信站在不远处,并没走近,远远的,他只觉得宋檀消瘦了一些,听说前段时间宋檀咳疾未愈,大约是因为这样。

  秋光今日来,没有带他繁重的编钟,清清爽爽的一个人。

  “这段时间,有劳公公照顾。”秋光道:“不过小人一直有一个疑问,我的乐声真的安慰到公公了吗?”

  宋檀道:“你的乐声能使人心静。”

  秋光想了想,“公公现在不需要我,是因为我无法再使你心静了吗?”

  他对自己的作品,不管是乐曲还是戏,都抱有十二万分的郑重。

  宋檀想了想,道:“我觉得,大多创作的人都不该在一个地方多停留,何况是宫里,这种不许出格的地方应该不适合你。”

  秋光摇摇头,在他眼里,宫里宫外其实差别不大,“我在山里,做山野之曲,我在宫里,做宫廷之曲,都只是我取材的一个地方罢了。”宋檀笑道:“你洒脱,我不如你。”

  秋光俯身再拜,退到一边。

  贺兰信走进来,直言道:“这个秋光,你就不该留在身边。”

  宋檀揣着手,叹道:“你不晓得吗,秋光是陛下开口留下来的。”

  他开的口,他接着又反悔。宋檀于是发觉,自己并没有改变宣睢,只是在逼他克制。

  贺兰信顿了顿,忽然道:“魏乔被贬了,贬去青州做知府。”

  宋檀低垂着眼,“绿衣呢,还活着吗?”

  “活着,”贺兰信道:“也未被幽禁,与魏乔一起去青州了。”

  宣睢亲自出手,能留下一条命也不错了。

  “永嘉公主与绿衣的事情有关吗?”

  贺兰信道:“不只是因为绿衣,永嘉公主与陛下之间,有别的事。”

  宋檀应了一声,心里有许多事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
  “贺兰大人,”宋檀抬头看他,“我从前送你的那枚骰子,你还带在身上吗?”

  贺兰信抛起骰子,落在他手心,他翻开,是一点。

  “看来你的运气不大好。”贺兰信道。

  宋檀却笑了,他到现在才露出一个笑模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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